宗璞:恨书、卖书、乐书
2023年8月23日发(作者:2021写给亲人的一封信(通用12篇)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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宗璞:恨书、卖书、乐书宗璞:恨书、卖书、乐书宗璞孔夫⼦旧书⽹9⽉13⽇编者按:“听说有位⽼学者⼀直让书住正房,我这⼀代⼈可没有那修养了”。作者宗璞在散⽂集《书当快意》中,分三篇写下了⾃⼰与书之间纠缠的“爱恨情仇”,读来颇有味道。今⽇分享给⼤家,不知你是否也和书之间有着⼜爱⼜恨的故事呢?恨书写下这个题⽬,⾃⼰觉得有⼏分吓⼈。书之可宝可爱,尽⼈皆知,何以会惹得我恨?有时甚⾄是恨恨不已,恨声不绝,恨不得把它们都扔出去,剩下⼀间空荡荡的屋⼦。显⽽易见,最先的问题是地盘问题。⽼⽗今年九⼗岁了,少说也积了七⼗年书。虽然屡经各种洗礼,所藏还是可观。原先集中摆放,⼀排⼀排,很有个⼩图书馆的模样。后来⼈⼝扩张,下⼀代不愿住不见阳光的⼩⿊屋,见“图书馆”阳光明媚,便对书有些怀恨。“书都把⼈挤得没地⽅了。”这意见母亲在世时便有。听说有位⽼学者⼀直让书住正房,我这⼀代⼈可没有那修养了,以为⼈为万物之灵,书也是⼈写的,⼈⽐书更应该得到阳光空⽓,推窗得见的好景致。后来便把书化整为零,分在各个房间。于是我的⽃室也摊上⼏架旧书,《列⼦》《抱朴⼦》《亢仓⼦》《淮南⼦》《燕丹⼦》……它们遥远⼜遥远,神秘⼜⽆⽤。还有《皇清经解》,想起来便觉得腐⽓冲天。⽽我的⽂稿札记只好塞在这些书缝中,可怜地露出⼀点纸边,⼏乎要遗失在悠久的历史的茫然⾥。其次惹得⼈恨的是书柜。它们的年龄都已有半个世纪,有的古⾊古⾹,上⾯的⼤篆字⾄今没有确解。这我倒并⽆恶感,糟糕的是许多书柜没有拉⼿,当初可能没有这种“设备”(照说也不⾄于),以致很难开关,关时要对准榫头,关上后便再也开不开,每次都得起⽤改锥(那也得半天)。可是有的柜门却太松,低头屈⾝,下⾯柜中书时,上⾯的柜门会忽然掉下,啪的⼀声砸在头上,真把⼈打得发昏。岂⾮关系⼈命的⼤事!怎不令⼈怀恨!有时晚饭后全家围坐笑语融融之际,或夜深梦酣之时,忽然⼀声巨响,使⼈⼼惊胆战,以为是地震或某种爆炸,惊起或披⾐起来查看,原来是柜门掉了下来!其实这些都不是解决不了的问题,只因我理家包括理书⽆⽅,才因循⾄此。可是因为书,我常觉惶惶然。这种惶惶然的感觉细想时可分为⼆。⼀是常感负疚,⼀是常觉遗憾。确是⽆法解决的。邓拓同志有句云:“闭户遍读家藏书。”谓是⼈⽣⼀乐。在家藏旧书中遇见⼀本想读的书,真令⼈⼜惊⼜喜。但看来我今⽣是不能有遍读之乐了。不要说读,连理也做不到。⼀因没有时间,忙⾥偷闲时也有⽐书更重要的⼈和事需要照管料理。⼆是没有精⼒,有时需要放下最重要的事坐着喘⽓⼉。三是因有过敏疾病,不能接触久置积尘的书。于是⼤家推选外⼦为图书馆馆长。这些年我们在这座房⼦⾥搬来搬去,可怜他负书⾏的路约也在百⾥以上了。在每次搬动之余,也处理⼀些没有保存价值的东西。⼀次我从外⾯回来,见我们的图书馆长正在门前处理旧书。我稍⼀拨弄,竟发现两本《丛书集成》中的花卉书。要知道《丛书集成》约四千本⼀套,少了两本便是残书!我在怒⽕上升⼜下降之后,觉得他也太⾟苦,哪能⼀本本都仔细看过。⼜怀疑是否扔去了珍贵的书,⼜责怪⾃⼰⽆能,没有担负起应尽的责任。如此怨天尤⼈,到后来觉得罪魁祸⾸都是书!书还使我常觉遗憾。在我们磕头碰脑满眼旧书的居所中,常常发现有想读的或特别珍爱的书不见了。我曾遇⼀本英⽂的《杨⼦》,翻了⼀两页,竟很有诗意。想看,搁在⼀边,也不到了。⼜曾遇⼀本陆志韦关于唐诗的五篇英⽂演讲,想看,搁在⼀边,也不到了。后来⼤图书馆中贴出这⼀书⽬,当然也不会特意去借。最令⼈痛惜的是四库全书中萧云从《离骚全图》的影印本,很⼤的本⼦,极讲究的锦⾯,醒⽬的⼤字,想细细把玩,可是,⼜不到了!也许只在此⼭中,云深不知处?据图书馆长说已遍寻⽆着——总以为若是我⾃⼰,可能会出现。但是总未能,书也未出现。好遗憾啊!于是我想,还不如根本没有这些书,也不⽤负疚,也没有遗憾。那该多么轻松。对⽆能如我者来说,这可能是上策。但我毕竟神经正常,不能真把书全请出门,只好仍时时恨恨,凑合着过⽇⼦。是⽈恨书。1985年10⽉原载《青海湖》1986年第3期卖书⼏年前写过⼀篇短⽂《恨书》,恨了若⼲年,结果是卖掉。这话说说容易,真到做出也颇费周折。卖书的主要⽬的是扩⼤空间。因为侍奉⽼⽗,多年随居燕园,房⼦总算不⼩,但⼤部为书所占。四壁图书固然可爱,到了四壁容不下,横七竖⼋向房中伸出,书墙层叠,挡住去路,则不免闷⽓。⽽且新书源源不绝,往往信⼿⼀塞,混⼊历史之中,再难寻觅。有⼀天忽然悟出,要有搁新书的地⽅,先得处理旧书。其实处理零散的旧书,早在不断进⾏。现在的⽬标,是成套的⼤书。以为若卖了,既可腾出地盘,⼜可贴补家⽤,何乐⽽不为?依外⼦仲的意见,要请出的⾸先是“丛书集成”,⽽我认为这部书包罗万象,很有⽤;且因他曾险些错卖了⼏本,受我责备,不免有衔恨的嫌疑,不能卖。⼜讨论了百衲本的“⼆⼗四史”,因为放那书柜之处正好放饭桌。但这书恰是⽗亲⼼爱之物,虽然他现在视⼒极弱,不能再读,却愿留着。我们笑说这书有⼤后台,更不能卖。仲屡次败北后,⽬光转向《全唐⽂》。《全唐⽂》有⼀千卷,占据了全家最⼤书柜的最上⼀层。若要取阅,须得搬椅⼦,上椅⼦,开柜门,翻动叠压着的卷册,好不费事。作为惟⼀读者的仲屡次呼吁卖掉它,说是北⼤图书馆对许多书实⾏开架,查阅⽅便多了。⼜不知交何运道,经过“⽂⾰”洗礼,这书⽆损污,⽆缺册,⼼中暗⾃盘算⼀定卖得好价钱,够贴补⼏个⽉。经过讨论协商,顺利取得⼀致意见。书店很快来⼈估看,出价⼀千元。这部书究竟价值⼏何,实在⼼中⽆数。可这也太少了!因向北京图书馆馆长请教。过⼏天馆长先⽣打电话来说,《全唐⽂》已有新版,这种线装书查阅不便,经过调查,价钱也就是这样了。书店来取书的这天,⼀千卷《全唐⽂》堆放在客厅地下等待捆扎,这时我才拿起⼀本翻阅,只见纸⾊洁⽩,字⼤悦⽬。随⼿翻到⼀篇讲⾳乐的⽂章:“烈与悲者⾓之声,欢与壮者⿎之声;烈与悲似⽕,欢与壮似勇。”作者李蹊。⼼想这形容很好,只是久不见悲壮的艺术了。⼜想知道这书的由来,特地出第⼀卷,读到嘉庆皇帝的序⽂:“天地⼤⽂⽇⽉⼭川万古昭著者也。⼈受天地之中以⽣,经世载道,⽴⾔牖民。观乎⼈⽂以化成天下。⽂之时义⼤矣哉!”⼜知嘉庆⼗⼆年,皇帝得内府旧藏唐⽂缮本⼀百六⼗册,认为体例未协,选择不精,命儒⾂重加厘定,于⼗九年编成。古代开国皇帝⼤都从马上得天下,以后知道不能从马上治之,都要演习斯⽂,不敢轻渎知识的作⽤,似⽐某些现代⼈还多⼏分见识。我极厌烦近来流⾏的宫廷热,这时却对皇帝⽣出⼏分敬意,虽然他还说不出科学技术是⽣产⼒这样的话。书店的⼈见我把玩不舍,安慰道,这价钱也就差不多。以前官宦⼈家讲究排场,都得有⼏部⽼书装门⾯,价钱⾃然上去。现在不讲这门⾯了,过⼏年说不定只能当废纸卖了。为了避免⼀部⼤书变为废纸,遂请他们⽴刻拿⾛。还附带消灭了两套最惹⼈厌的《皇清经解》。《皇清经解》中夹有⽗亲当年写的纸签,倒是珍贵之物,我⼩⼼地把纸签依次序取下,放在⼀个信封内。可是⼀转眼,信封⼜不知放到何处去了。虽然得了⼀⼤块地盘,许多旧英⽂书得以舒展,⼼中仍觉不安,似乎卖书总不是读书⼈的本分事。及⾄读到《书太多了》(《读书》杂志1988年7⽉号)这篇⽂章,不觉精神⼤振。吕叔湘先⽣在⽂中介绍⼀篇英国散⽂《毁书》,那作者因书太多⽆法处理,⽤⿇袋装了⼤批初版诗集,午夜沉之于泰晤⼠河,书既然可毁,卖⼜何妨!⽐起毁书,卖书要强多了。若是得半夜⾥⿁⿁祟祟跑到昆明湖去摆脱这些书,我们这些庸⼈怕只能⽼⽼实实缩在墙⾓,永世也不得出来了。最近在⼀次会上得见吕先⽣,因说及受到的启发。吕先⽣笑说:“那⽂章有点讽刺意味,不是说毁去的是初版诗集么!”可不是!初版诗集的意思是说那些不必再版,经不起时间考验的⽆病呻吟,也许它们本不应得到出版的机会。对⼤家⽆⽤的书可毁,对⼀家⽆⽤的书可卖,⾃是天经地义。⾄于卖不出好价钱,也不是我管得了的。如此想过,⼼安理得。整理了两天书,⾃觉⾟苦,等疲劳去后,⼤概⼜要打新主意。那时可能真是迫于⽣计,不只为图地盘了。1989年原载《散⽂》1989年第1期乐书多年以前,读过⼀⾸《四时读书乐》,现在只记得四句:“读书之乐乐何如?绿满窗前草不除。”“读书之乐乐⽆穷,瑶琴⼀曲来熏风。”这是春夏的情景,也是读书的乐境。“绿满窗前草不除”⼀句,是形容⽣意盎然的⾃由⾃在的情趣。“瑶琴⼀曲来熏风”⼀句,是形容炎炎夏⽇中书会给⼈⼀个清凉世界。这种乐境只有在读书时才会有。作者写书总是把他这个⼈最有价值的⼀⾯放进书⾥,他在写书的时候,对⾃⼰已经进⾏了过滤。经常读书,接触的都是别⼈的精华。读书本⾝就是⼀件聪明的事,也是⼀件快乐的事。陶渊明说:“每有会意,便欣然忘⾷。”⾦圣叹读到《西厢记》“不瞅⼈待怎⽣”⼀句,感动得三⽇卧床不⾷不语。这都是读书的⾄⾼境界。不只是书本⾝的⼒量,也需要读者的会⼼。我不是⼀个做学问的读书⼈,读书缺少严谨的计划,常是兴之所⾄。虽然不够正规,也算和书打了⼏⼗年交道。我想,读书有⼀个分——合——分的过程。分就是要把各种书区分开来,也就是要有⼀个选择的过程。现在书出得极多,有⼈形容,写书的⽐读书的还多,简直成了灾。我看见那些装帧精美的书,总想着⼜有⼏棵树冤枉地献⾝了。开卷有益可以说是⼀句完全过时的话。千万不要让那些假冒伪劣的“精神产品”侵蚀。即便是列⼊必读书⽬的,也要经过⾃⼰慎重选择。有些书评简直就是⼀种误导,名实不符者极多,名实相悖者也有。当然可读的书更多。总的说来,有的书可精读,有的书可泛读,有的书浏览⼀下即可。美国教授⽼温德告诉我,他常⽤⼀种“对⾓线读书法”,即从⼀页的左上⾓⼀眼看到右下⾓。这种读书法对现在的横排本也很适⽤。不同的读法可以有不同的收获,最重要的是读好书,读那些经过时间圈点的书。书经过区分,选好了,读时就要合。古⼈说读书得间,就是要在字⾥⾏间得到弦外之⾳,象外之旨,得到⾔语传达不尽的意思。朱熹说读书要“涵泳玩索,久之⾃有所见”,涵泳在⽔中潜⾏,也就是说必须⼊⽔,与⽔相合,才能了解⽔,得到滋养润泽。王国维谈读书三境界,第三种境界是“蓦然回⾸,那⼈却在灯⽕阑珊处”,这种豁然贯通,便是⼀种会⼼。在那⼀刻间,读者必觉作者是他的代⾔⼈,想到他所不能想的,说了他所不会说不敢说的,三万六千⽑孔也都张开来,好不畅快。古时有⼈⾃外回家,有了很⼤变化,⼈们议论,说他不是遇见了奇⼈,就是遇见了奇书。书对⼈的影响是⾮常⼤的。不过要使书真的为⾃⼰所⽤,就要从合中跳出来,再有⼀次分,把书中的理和⾃⼰掌握的理参照⽽⾏。虽然⾃⼰的理不断受书中的理影响,却总能⽤⾃⼰的理去衡量、判断、实践。⽤现在的话说就是活学活⽤,⽤⽂⼀点的话,就叫做“六经注我”。读书到这般地步不只有乐,⽽且有成矣。其实,这些都是废话,每个⼈有⾃⼰的读书法,平常读书不⼀定都想得那么多,随意翻阅也是⼀种快乐。我从⼩喜欢看书,所以得了⼀双⾼度近视眼。⼩时候家⾥⼈形容我⼀看书就要吃东西,⼀吃东西就要看书,可见不是个正襟危坐的学者,最多沾染了些书呆⽓,或美其名⽈书卷⽓。因为从⼩在书堆中长⼤,磕头碰脑都是书,有⼀阵⼦很为其困扰,曾写了《恨书》《卖书》等⽂,颇引关注。后来把这些朋友都安排到妥当或不甚妥当的去处,却⼜觉得很为想念,眼⽪⼦底下少了这⼀箱那⼀柜或索性乱堆着的书,确实失去了很多。原来⾛到房屋的每⼀个⾓落,都可以接触到各种宏论,感受到各种情感,这⾥那⾥还不时会冒出⼀个个⼩故事。虽然⾜不出户,书把我的⽣活从时空上都拓展了。因为思念,曾想写⼀篇《忆书》,也只是想想⽽已。近⼏年来眼疾发展,⼏乎不能视物,和书也久违了。幸好科学发达,经后,忽然⼜看见了世界,也看见经过整顿后书柜⾥的书。我拿起⼏部特别喜爱的线装书抚摩着,⼀部《东坡乐府》,⼀部《李义⼭诗集》,⼀部《世说新语》。还有⼀部《温飞卿诗集》,字特别⼤,我随⼿翻到“捣麝成尘⾹不灭,拗莲作⼨丝难绝”,不觉⼀惊,现在哪⾥还有这样的真诚和执著呢。寒暑交替,我们的忙总⽆变化,忙着做各种有意义和⽆意义的事。我和⽼伴现在最⼤的快乐就是每晚在⼀起读书,其实是他念给我听。朋友们称赞他的声⾳厚实有⼒,我通过这声⾳得到书的内容,更觉得丰富。书房中有⼀副对联:“把酒时看剑,焚⾹夜读书。”我们也焚⾹,不过不是龙涎⾹、鸡⾆⾹,⽽是最普通的蚊⾹,以免蚊⾍骚扰。古⼈焚⾹或也有这个⽤处?四时读书乐,另两时记不得了。乃另诌了两句,⽈:“读书之乐何处寻?秋⽔⽂章不染尘。”“读书之乐乐融融,冰雪聪明⼀卷中。”聊充结尾。1999年8⽉上旬时炎夏已渐去矣注:本⽂节选⾃《书当快意》⼀书